第5章第三手札(二)

堀木与我。

彼此轻蔑着对方而往来着,然后又让彼此无聊地延续着友情,若这就是世间所谓的“交友”表现,那我与堀木间的交情也肯定算是“交友”的表现吧!

凭藉着那个京桥酒吧老闆娘的侠义心肠(女人的侠义心肠,这种用语虽奇特,但据我的经验,大部份的都会人当中,女人比男人多了一股侠义心肠,因为男人大都提心吊胆,嘴巴甜却无胆识且小气),我和那位香菸店的良子得以结缡,在筑地、隅田川附近的一栋两层楼小公寓处租了一间地下室,两人定了下来。

我戒了酒,埋首努力于已然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工作中。每每用完晚膳后,两人便去看电影,回来途中再到茶店坐坐,或是买盆花,不,比起这些我还是比较享受于聆听着这位衷心信赖着自己的小新娘,凝视着她的动作身影。我该不会已渐渐像个正常人了,不用嚐到什么悲惨结局吧!我心头开始幽幽燃起一丝这样天真的想法。正值此际,堀木又再度出现在的眼前。

“喂!色魔!咦,你变了不少嘛!今天我是来帮高圆寺女士带个口信的。”

说到一半,他急急住了口,用下巴指了指在厨房备茶的良子,“没关係吧?”他这么询问着。

“无妨,请直说。”我沉稳地回答。

其实,我总认为良子十分相信每个人。别说我与京桥老闆娘之间的事,就算是让她知道镰仓事件,她也对常子与我之间深信不疑,这不是因为我擅于说谎的关係,有时我明明已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良子仍是当做听玩笑似的看待着。

“你还是老样子嘛!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只是传个话,她希望你偶尔也能到高园寺那儿坐坐。”

才刚要忘掉,一只怪鸟便振翅飞来,用尖嘴戮破了记忆的伤口。一瞬间,过去的耻辱与罪恶的记忆历历在目,一股想要放声尖叫的恐惧,让我如坐针毡。

“喝一杯,去吧!”我道。

“好。”堀木答。

我与堀木。外表看来,两人颇为相似。

我曾经察觉到我们俩是很像的人,当然,这只是当时四处买醉时的事了,姑且不论其他,若将两人的脸摆在一起,乍看之下颇像两头外型相同、毛色相同的狗儿在细雪纷飞的岔路上来回奔跑的感觉。

从那天开始,我们又重拾旧谊,有时会一起去京桥的小酒吧,然后还会像两头烂醉的狗到高园寺的静子家拜访,甚至还会在那边过夜。

忘也忘不掉,那个闷热的夏夜。

堀木穿着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筑地的公寓前,提及今天因手头很紧于是将衣服拿去典当,若是被他母亲知道自己将衣服拿去典当就糟了,所以希望向我借点钱早点赎回。

我自己也没钱,于是如往例吩咐良子,叫她拿衣服去当铺,换了钱借给堀木,剩下的钱则叫良子去买点烧酒回来,来到公寓项楼,迎着不时从隅田川幽幽吹来的臭水沟味,摆起简陋的纳凉宴席。

我们当时玩起了一种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名词中有男性名词、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自然也就会有喜剧名词、悲剧名词的区别。例如,汽车与火车都是悲剧名词,市内电车与巴士则是喜剧名词。若问及为什么,这是因为不懂其箇中滋味的人不配谈论艺术的关係,喜剧中连半个悲剧名词都不用的编剧家,这样便称不上合格,反之悲剧作品亦然。

“好了没?菸草?”我问到。

“悲。(悲剧的略称)”堀木回答。

“药?”

“药粉还是药丸?”

“注射式的。”

“悲。”

“是吗?荷尔蒙注射也算在内耶!”

“不,绝对是悲。我说啊,针头本身不就是个完美的悲嘛!”

“好吧,这我认输。不过我告诉你,药或是医生,可都是出乎意外的喜(喜剧的略称)呢!那死呢?”

“喜。牧师与和尚都是。”

“答对了!那生就是悲啰?”

“不,那也是喜。”

“不,这么一来每个人不都是喜了。那我再问一个,漫画家呢?这总称不上是喜了吧?”

“悲、悲……这是个天大的悲剧名词!”

“什么嘛!我看你才是个天大的悲吶!”

就这样,开着笨拙的玩笑,虽无聊,但我们却对于自己发明了这种世间不曾有过的聪明游戏感到得意。

当时我还发明了一个类似的游戏。那是反义语游戏。黑的反语(反义语的略称)是白,但白的反语是红,红的反语则是黑。

“花的反语是什么?”我问着,堀木歪着嘴想着,

“嗯,有一间店叫花月,所以就是月吧!”

“不对,那不是反语啦!那是同义语。星星与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语吗?所以不是反语啦!”

“我知道,是蜜蜂!”

“蜜蜂?”

“牡丹上……蚂蚁?”

“搞什么啊,那是画画题目啦!别胡乱编答案!”

“我知道了!花明云稀……”

“是月明云稀吧!”

“对喔!有花就有风,是风!花的反语是风!”

“你很糟糕耶,又不是浪花节(以三絃为伴奏的一种民间说唱的歌曲,类似中国的鼓词)造句,我告诉你答案吧!”

“不要。是琵琶!”

“别再闹了,花的反语嘛……是世界上最像花的东西,这你应该想得出来吧!”

“所以是……等等!该不会是……女人?”

“下一题,女人的同义语是?”

“内脏。”

“你真是不诗情画意!那内脏的反语是什么?”

“牛奶。”

“这个举得好!趁胜追击再一题,耻辱(Honte)的反语是什么?”

“不知耻的嘛……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我看是堀木正雄吧!”

我们两人慢慢地笑不出来,烧酒酒意中特有的像在脑袋里充斥着酒瓶玻璃碎片似的阴霾气氛瀰漫开来。

“别说大话了!我没像你遭受过那种进牢狱的耻辱呢!”

我吓了一跳。

堀木从未打从心里把我当个真正的人来看待,只不过是当成自杀未遂又不知耻的笨蛋,是具行尸走肉罢了,他只是利用我能利用的部份来满足他的快乐,我们的往来在他而言仅止于此而已。

想到这一点,我一点好心情都没了。但转念一想,堀木会这么看我,也是因为我从以前就是个没有资格当人的孩子,所以连堀木都会轻蔑我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吧!

“罪恶。罪恶的反类语为何?这很难噢!”我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问道。

“法律。”

堀木回答得面不改色,我重新望向堀木的脸。附近大楼忽明忽灭的红色霓虹灯照射下,堀木的脸看来带来有着如同魔鬼刑警般的威严。

我呆若木鸡。

“喂!罪恶不是这种东西吧!”

罪恶的反语是法律?不过,世间人恐怕都是抱着这种简单的想法过日子。他们以为没有刑警的地方才有罪恶的蠢动。

“如果不是,那是什么?是神吗?我看在你身上倒有点耶稣那家伙的气息,感觉真糟!”

“别这么简简单单就把我胡乱归类了!我们再想一想好了!这不是个很有趣的题目吗?只要其中一个回答,就觉得可以把一个人完全了解一样。”

“不会吧!罪恶的反语,是善良!善良的市民,就像我一样!”

“你真爱开玩笑!不过啊,善是恶的反语,可不是罪恶的反语喔!”

“恶与罪恶不一样啊?”

“不一样!不一样!善恶的概念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它是人类擅自创造出的道德语彙。”

“你很烦耶!果然还是神吧?是神啦!不管怎样想成是神準没错。我好饿啊!”

“阿良在楼下煮豆子了。”

“谢啦!我最爱吃这个了!”他两手枕在头下,仰躺着睡着。

“我看你好像对罪恶这东西没什么兴趣。”

“没错,我又不是你这种罪人。我啊!就算再怎么玩女人也不会让女人去死或是把女人的钱掏光。”

我没有让女人去死,也没有把女人的钱掏光,心中某一处升起了一阵微弱却坚决的抗议声。但,不!是我的错!我又再度习惯性地改变想法。

我怎么也无法正面而直接地展开批评。由于烧酒那阴郁的醉意,我不时拼命地压抑坏心情,几近自言自语地道:

“可是,单单出入牢狱并不是一件罪恶。若能懂罪恶的反语,感觉上就能把握住罪恶的实体。……神、……救赎、……爱、……光明,不过神的反语有撒旦、救赎的反语有苦恼、爱有憎恨、光明则有黑暗当反语。相对于善之于恶,罪恶与祈祷、罪恶与忏悔、罪恶与告白、罪恶还有……唉!这些全是同义语,罪恶的反语是什么呢?”

“罪恶的反语就是蜂蜜(罪恶──tsumi与蜂蜜──mitsu,日语唸法颠倒)嘛!如蜜般的甘甜。我肚子好饿!去拿点东西来!”

“你自己不会去拿啊?”这几乎算是我生平第一次,发出爆怒的声音。

“好啊!那我要到楼下和阿良两人温存犯罪去啰!实际检讨要比口头上说说有用多啦!罪恶的反语该不会是甜豆,不,是蚕豆吧!”

他几乎醉得口齿不清。

“随便你!快滚吧!”

“罪恶之于饥饿,饥饿之于蚕豆,不,这应该是同义语吧!”他站起身胡乱叨絮着。

罪与罚。杜思托耶夫斯基。

脑中灵光一现,闪过了这个念头,我恍然大悟。若是杜思托耶夫斯基不认为罪与罚是同义语,而是以反义语的姿态一同并列着呢?罪与罚,这是绝不相通而是水火不容。将罪与罚当成反语思考的杜思托耶夫斯基心头的那股青泓、淤池、乱麻纠葛的深渊处……啊!开始有点头绪了!不,又没了……我脑中有如走马灯不停地转动着。

“喂!什么蚕豆嘛!你来瞧瞧!”堀木的声音与脸色都变了。

他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走下来,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

异样的肃杀之气蕩漾着,我们俩从屋顶下来到二楼,从二楼阶梯通往我楼下房间的途中,堀木突然停下脚步。

“你看!”他小声地指着。

我的房间上方有个小气窗开着,从中可以看到房间里。里头亮着灯,两头动物交缠着。

我头晕目眩,猛烈地抽着气,同时心中喃喃道:“这也是人类模样之一!这也是人类模样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连要出手帮助良子都忘了,呆愣在阶梯上。

堀木大声地咳了一下。我则独自逃命似地奔回屋顶,横躺着仰望湿气濛濛的夏日夜空,当时阵阵袭来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也不是悲伤,而是无比的恐怖。

这不是在看到墓地幽灵时的恐怖,倒有点像在神社杉木林里碰到白衣女鬼时的感觉,那是种半晌说不出话来,最老式的恐惧感。我的少年白从那一夜开始冒出来。终于,我丧失了所有自信,终于,我不再对人信任。

原本对这世间汲汲营营抱持期待、欢乐与共鸣,都永远地离我而去。说实在的,那是我生命中决定性的事件。

我那正面遭受重击所带来的伤口,在每每与人们接近时都会感到隐隐作痛。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想你自己心里多少也有数的吧!我不会再过来了,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不过,你就原谅阿良吧!毕竟你也不是个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先告辞了。”

堀木不会糊涂到老待在一个自己觉得彆扭的地方不走。

我坐起身,一个人喝着烧酒,然后放声大哭,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知何时,良子拿着盘堆积如山的蚕豆呆然地站在我身后。

“他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免了,什么都别说。谁叫妳不懂得怀疑他人。坐吧!吃豆子。”

并肩坐着吃豆子。唉!信赖也是罪恶吗?对方是个三十岁上下、没读过什么书的商人,来找我画漫画时还会装腔作势地留下一点点钱。

后来那名商人也没再出现了,但比起我憎恶着那名商人,对于堀木一开始看到时小声咳嗽,就这样回到屋顶上,带着不知情的我下来撞见这一幕的憎恨与愤怒,更常让我在失眠的夜里不由得辗转反侧地呻吟着。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良子对每一个人都深信不已,她不懂得怀疑。但,正因为如此才悲哀。

问问老天,信赖乃罪乎?

与良子被玷汙的事情相较,良子的信任感被玷汙一事,更成为我往后几乎苦恼到活不下去的根源。对于我这种不快地恐惧不安、老是看着别人脸色、对他人的信赖出现裂痕的人而言,良子无瑕的信赖感,才会让人有种清新如青叶瀑布的感觉。

那一夜,却猝然一变,成为黄浊的汙水。良子从那夜开始连我的一颦一笑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着。

“喂!”当我唤她,她会吓一跳,眼里净是困惑的神色。

不论我怎么逗她笑,怎么说笑话,她仍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甚至还会在说话时对我使用敬语。

果然,无瑕的信赖感乃罪恶之渊薮也。

我找了许多描述妻子被人侵犯的小说来看,但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悲惨到像良子这样。这一点都不像个故事。那猥琐的商人与良子之间若还存在着一点爱恋成分,我或许还有一点获得救赎的感觉,但那个夏夜,因为良子的信赖感,一切全毁了,我因此正面重创,哭哑了嗓子,少年白爬上头,良子则一生都必须在我面前胆颤心惊地过活。大部份的故事都会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个多么痛苦的问题。原谅!不原谅!保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才是幸福的吗?若是无法谅解,能不能不把事情闹大地与妻子离婚离得乾乾净净,再迎娶新任妻子呢?若是办不到,那就乾脆“原谅她”忍着点,用丈夫的威严平息四方的纷纷扰扰吧!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

这样的事情对丈夫而言的确是一大震惊,但我认为,就算震惊,却不是永远摆不平的动荡余波,因为握有权利的丈夫靠他的怒火便足以处理好一切问题。然而,事情发生在我头上,却发现丈夫并没有任何权利,仔细想想甚至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生什么气呢?一句蠢话都没说的妻子,因为她特有的珍贵美德而受到侵犯,而这美德,正是丈夫所憧憬的无瑕信赖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无瑕的信赖感乃罪恶也。

连对唯一冀希的美德都抱着怀疑,我愈来愈搞不懂一切,只剩酒精成为我仅存的寄託。

我脸上的神情变得极端猥亵,从早喝到晚,牙齿落得稀稀疏疏,连画出来的漫画都几近猥亵不堪。不,说明白点,我从那时开始偷偷画起色情图画,只想要赚到买酒钱。每当我把视线掉向畏缩的良子,脑中便浮现疑惑:这女人完全不懂得警戒,该不会不只和那商人发生过一次而已吧!另外,那堀木呢?或者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人?但我连心一横,出声问个清楚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如往常地在恐惧与不安中任思绪翻腾,喝酒买醉,然后提心吊胆地稍稍试着套话审问,内心愚蠢喜忧参半,外表却胡乱开着玩笑,尔后,对良子施以地狱般令人作呕的爱抚,再像堆烂泥似地倒在一旁呼呼大睡。

那年的岁末,我晚上喝得很晚,烂醉如泥地回到家,想喝点糖水的我因为不想吵醒良子,便自己走到厨房找出糖罐,打开盖子,里头却没半颗糖,只有一个黑色细细长长的小纸盒。我随手取出,看到盒子上贴着的标籤时一阵愕然。那张标籤虽然被指甲刮得剥落了一半以上,但英文的部份还留着,而且是清清楚楚写着:DIAL。

安眠药。

当时的我一心埋首于酒乡当中,根本用不到什么催眠镇定剂,但有失眠老毛病的我,却对催眠镇定剂并不陌生。这样一盒安眠药便足以致人于死。虽然盒子的封口还未拆开过,但肯定是良子她曾有过寻死的念头而拿着盒子把玩犹豫着。可怜的她因为看不懂标籤上的英文,所以觉得用指甲刮掉一半就可以了吧!(妳这样并没有罪。)

我儘量不发出声地偷偷在杯子里加满水,慢慢地把盒子封口打开,一口气全倒入自己嘴里,冷静地配着杯里的水喝下,然后把灯关掉,沉沉睡去。三天三夜,听说我就像死了般,医生还认为是过失致死,犹豫着要不要请警察过来一趟。我幽幽转醒,呓语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但“家”又是指哪里,连当时的我都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地哭着。

逐渐地意识渐清,定睛一看,比目鱼坐在枕头旁,摆着一张臭脸。

“这家伙真是的,都岁末了,明明大家都忙得团团转,他还偏偏爱挑这种时候,我这老命可承受不住啊!”

听着比目鱼说话的是京桥的老闆娘。

“老闆娘”我出声叫道。

“嗯?怎么样?有感觉了吗?”老闆娘想在脸上覆上笑容地道。

我泪如雨下道,“请让我和良子离婚。”

从我嘴里冒出了我从没想过的话。

老闆娘直起身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又是一句我从没想过、连滑稽与愚蠢都形容不上的冒失话。

“我要到一个没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比目鱼首先放声大笑,老闆娘也偷偷窃笑起来,我泪流满面地红着脸、苦笑着。

“嗯,这样比较好。”

比目鱼总是这样吊儿郎当地笑道:

“你最好去没女人的地方,若有女人,你是什么事也做不成。我想你去没女人的地方的确比较好。”

没女人的地方。但我这个傻瓜似的想法后来竟凄凉地实现了。

良子似乎认为我代替了她误喝毒药,她对我变本加厉,比以前更畏首畏尾,不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笑容,就这样,彼此话愈来愈少,因此就算待在屋子里我也觉得十分阴郁,忍不住想到外头去,一如往常地沉浸酒乡。

但自从安眠药事件以来,我的体格变得愈来愈瘦弱,双手无力,连画漫画这件事都怠惰了,那时比目鱼来探病时留下来的钱(比目鱼虽然告诉我:这是我涉田的一点敬意。他当成是自掏腰包拿出来的钱一样,但这似乎是从老家哥哥们那儿拿来的。当时的我已经和先前那个逃出比目鱼家的我不一样,可以一边装傻一边看穿比目鱼的装腔作势,因此我也可以狡猾地装作毫不知情,神乎其技地为这些钱向比目鱼道谢,但为什么比目鱼他们要拐弯抹角地搞出这些机关,我似懂非懂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心一横,独自拿去南伊豆来趟温泉之旅,但我生来便不是个能悠然自得地去趟温泉巡礼的人,而且一想到良子便有无限的寂寥,这与旅社房间眺望山林的怡然自得相去甚远。我连棉睡衣都没换、连温泉也没泡,便直奔出门,跑进外面一处骯髒茶店的地方,只想在酒乡里浮沉似地喝着酒,然后只是把身子弄得更糟地回到东京。

这是东京下大雪的一夜。我醉醺醺地在银座里边,嘴里不断小声反覆低喃地唱着离家几百里、离家几百里,脚下则用鞋尖踢飞堆积的白雪走着,突然间,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咳血。雪堆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日本太阳旗。我斜眼看了半晌,然后用手掬起另一方没弄髒的雪洗了把脸,边洗边啜泣。

此境是何境?

此境是何境?

女童忧伤的歌声犹如幻听似的,远远传进耳里。

不幸。这世界上有着各式各样不幸的人,不,应该全是是不幸的人,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但那些人的不幸却能光明正大地对这所谓的世界抗议着,而这世界也能轻易地理解这些抗议,进而产生同情。但我的不幸却全都是缘自于我自己本身的罪恶,不但没法儿对谁抗议,若是刚要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抗议之声,就算不是比目鱼,这世界上所有的人肯定都会对我所说的话感到无言而对,我到底是不是俗世所谓的“任性家伙”?还是显得太过软弱了?

虽然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却像罪大恶极似的,找不到任何防止我继续无止尽不幸下去的具体方法。

我站着,心想该先找点药来治治,走进附近的药铺。在与里头老闆娘打照面的瞬间,老闆娘像沐浴在闪光灯下似地抬着头,瞪着圆眼睛呆站在那儿。但她的眼底毫无惊愕或厌恶的神色,浮现的却是几近求救似的敬慕之情。唉!这也是个不幸的人啊!因为不幸的人对他人的不幸也会十分敏感。当脑中这么想的同时,忽然间,我察觉到那个老闆娘拄着松木枴杖畏颠颠地站着。我压抑住想要跑上前的冲动,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下流下眼泪。那老闆娘的大眼睛里,也泛出盈盈泪光。

就这样,一句话也没说地,我从药铺走出来,踉跄地回到公寓。我叫良子帮我调了盐水喝下,默默地睡去,隔天则谎称感冒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再也忍不住对咳血的不安,起身前往那间药铺。这次,我笑容满面地将自己过去以来的身体状况据实以告。

“你一定得戒酒。”我们就像家人一样。

“恐怕我已经酒精中毒了呢!连现在都想喝。”

“不行喔!我丈夫也是因为得了肺结核,说什么要用酒杀菌而只顾着喝,自己缩短了自己的性命。”

“不行,我会很不安,而且这样好可怕,我不要。”

“我帮你配个药。但只有酒,千万别喝。”

老闆娘(是个寡妇,有个儿子,在千叶不知哪里的医科大学唸书,不久做和他父亲得了一样的病休学住院,家中还躺了个中风的公公,老闆娘自己本身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小儿麻痺而造成一只脚完全瘫痪)嘎哒嘎哒地拄着枴杖帮我从柜子那边和抽屉这边取出各式各样的药品。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他命注射液。

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

为了不坏肠胃,还要配上胃药。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充满关爱地对我说明着五、六种药品。但这位不幸的老闆娘,对我的关爱过了头了。最后,老闆娘说,若再怎么样都想喝得不得了时就用这药,她迅速地拿出一个用纸包好的盒子。

吗啡的注射液。

这总比酒好,老闆娘这么说,我也如此相信,其中不但是因为对酒醉产生难得的不洁感,而且还有着想到终于可以从酒精这个撒旦的手中逃脱出来的喜悦,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注射吗啡。

不安、焦躁、腼腆,全都消除的乾乾净净,我成了一位活力十足的雄辩家。注射后,我连身体的虚弱都忘了,拚命画漫画,画着画着还会衍生出奇特到让人喷饭的有趣点子。

我原本以为一天一支,但却变成两支、四支,当我用光后就变得没有它连工作都无法动手。

“不行这样啦!你要是上瘾就糟了。”

药铺的老闆娘一这么告诉我,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中毒患者(我是那种会不敌他人暗示的人。就算别人告诉我,不能碰这笔钱喔!我也会觉得别人认为: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产生一种好像不用不行,不用才真的是背离了期待的怪异的错觉,一定要赶快把钱拿来用。)因为这不安,反而让我需要更多的药品。

“拜託!再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清!”

“付钱几时付都无妨,可是警察盯得紧啊!”

唉!我周围老是围绕着一股混浊、灰暗、可疑的前科犯背景。

“老闆娘,拜託你帮我保保密!要不要我亲妳一下?”老闆娘脸红了起来。我趁机说道:

“我要是没了药就工作不下去了,这对我来说,就像提神剂一样!”

“那你打荷尔蒙不就好了?”

“妳别把我当傻瓜了!酒或药,不论少了哪一样我都无法工作。”

“不能再喝酒啰!”

“对吧?自从用了药以后就再也没喝过半滴酒了!託药的福,身体状况也好了许多,我也不打算老是画着下流的三级漫画,等我把酒戒了,身体养好了,多点用功,一定会画出伟大的画作让妳瞧!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刻。所以说,万事拜託啦!要不要我亲亲妳?”

老闆娘笑了出来,“真伤脑筋啊!”

她嘎哒嘎哒地拄着枴杖,从柜子里拿出药。

“我不能给你一整箱,因为这东西常常要用到。给你一半吧!”

“好小气喔,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回到家,我很快地打了一支。

“你不会痛吗?”

良子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自己。

“痛是会痛啊,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不喜欢也得打。我最近不是很有精神吗?啊!该工作了。工作!工作!”我雀跃地说道。

我也曾三更半夜跑去敲药铺的门,突然抱住睡眼惺忪、嘎哒嘎哒拄着枴杖来应门的老闆娘,亲吻她,然后装哭。

老闆娘会默默地再给我一盒。

等到我渐渐发觉药也像酒一样,不,是比酒更甚,也是个不祥且不洁的东西时,我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毒瘾者了。真的,不知耻到了极点。我一味地想要拿到药,不但又开始画春宫画,甚至还和老闆娘发生不可告人的关係。

好想死。

我,宁可一死。

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不论怎么做?做什么?都只是徒劳无功,只会让人觉得更羞耻罢了。什么骑脚踏车到青叶的瀑布,对我来说都是奢望,不过是加重了悲鄙下流的罪孽,让苦恼变得更强烈而已,我想死,一定得死,苟活着就是罪恶的种子。儘管脑子里这么想,我仍旧像发了疯似地在公寓与药铺间一次又一次来回奔走。

不论做多少工作,因为药瘾不断加重,赊帐买药的金额飞涨得惊人。老闆娘每次一看到我便会眼眶泛红,而我也会潸潸流下泪来。

地狱!

为了要从地狱里逃出来,我使出最后一招。

若是这招失败了,那我就只能一死以求解脱。带着一决生死之心,我写了一封长信给老家的父亲大人,将自己的实际状况全都吐露出来(不过我没写出有关女人的事就是了)。

但结果更糟,不论怎么等都没回音,出于焦躁与不安,我反而药量更增。

今晚,一口气打上十支,然后跳河好了,我暗暗有此觉悟的这天下午,比目鱼像是有着恶魔般的第六感,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盘着腿坐在我面前,脸上浮现着以前从未看过的亲切笑容。那笑容是这么宝贵,这么高兴,我忍不住,别过脸流下眼泪。我完完全全地被他那抹亲切的微笑打败而深深掩埋了。

我被请上车子。

总之一定要先住院,之后要怎么样在自己看着办吧!比目鱼也以沉静的语调(那语调冷静到以深怀慈善来形容都不为过)这么建议着,我像个没有意志力也没有判断力的人,只是暗自饮泣唯唯诺诺地对两人言听计从。加上良子,我们四人就像要永远随着车子摇摇晃晃驶向愈来愈灰暗的尽头时,抵达了森市某间大医院的门口。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间静养院。

年轻的医生异常小心,慎重地检查着我,然后道:

“这个嘛,要静养一段时间喔!”近似羞赧般地微笑回答。

比目鱼、堀木和良子把我留在那儿后就要回去,良子将放有换洗衣物的包袱交给我,然后默默地从衣带间掏出注射器与用剩的药,果然,她还真以为那是提神剂啊?

“不,我不要了。”

老实说,这真稀奇。生平只有那么一次拒绝他人的建议,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

我的不幸,其实就是无力拒绝他人的不幸。一旦拒绝,不论对方或是自己心里,永远都有一道无法弥补的白色裂痕,我被这样的恐惧胁逼着。但当时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之前发狂似求来的吗啡。是被良子那“如神般的纯真”给打败了吗?还是那一瞬间,我已经脱离药瘾了?

但是,之后很快地我被那个腼腆微笑着的年轻医生带领着走进入某栋病房,喀啦一声门就被锁上。我来到了精神病院。

我要去个没女人的地方,这句喝下安眠药时愚蠢的呓语竟奇妙地实现了。在那栋病房里,只有男疯子,连看护都是男的,没半个女人。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罪人了,而是个疯子。不,我才没有疯。我不曾疯过半刻。可是,疯子大概都这么说自己的吧?总之,会进这家医院的就是疯子,没有进的便是普通人。

问问老天。不抵抗乃罪乎?

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笑容让我流泪,忘了判断与抵抗就坐上车,被带往这里,结果成了疯子。现在,就算从这边出去了,我的额头上还是会被盖上疯子,不,是废人的刻印。

当人,我不够资格了。

我已经完完全全不再是个人了。

来到这里已是初夏时的事,从铁窗还可以看得到医院里的庭院小池子的睡莲开着红色的花,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盛开了大波斯菊,此时出乎意外地,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把我带回去。

“父亲上个月月底因胃溃疡过世了,我们也不会过问你的过去,你也不用担心生活经济上的问题,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同样地,虽然还有许多留恋,但你得尽快离开东京,开始到乡下过着静养的生活,你在东京剩下的事情,涉田都会帮你解决,所以不用挂心了。”大哥以认真且紧张的口气说着。

我感觉故乡的山河宛然呈现眼前,微微点头。

真是个废人啊!

知晓了父亲的死讯后,我变得像个窝囊废一样。

父亲,已经不在了,胸中片刻不离,让人熟悉又可怕的存在感,已经不在了。我感觉到我苦恼的根源空空如也了。甚至还以为,自己苦恼的根源会沉重得那么厉害该不会都是父亲的缘故吧?我完全失去了干劲了。连苦恼的能力都失去了。

大哥确切实行了对我的约定。

从我出生的小镇坐火车约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南下,在东北难得暖和的海边温泉地,远离村落处,他买了一座五间长(间为单位长,约一点八公尺)之大,但老旧到连墙壁都剥落、樑柱也被虫啃蚀,几乎想修都修不了的茅屋给我,还安排了一个年近六十岁、髮色赤红的丑陋老女佣。

然后过了三年,期间那个名唤阿哲的老女佣几度和我发生不正常的关係,偶尔我们还会吵得像夫妇间闹彆扭。我的肺病时好时坏,身子时胖时瘦,有时还会咳血痰。昨天,我要阿哲去买安眠药,派她到村里的药铺,她买回的盒子与平常不同,我却不觉有异,睡前吞了十颗却还睡不着,正纳闷之际,就觉得肚子怪怪地直奔厕所,腹泻不止,还连续跑了三次,我忍不住心生疑窦,好好地盯着药盒子瞧,这才发现原来买来的是一种叫作蒙汗药的泻药。

我仰躺着,肚子上敷着热水袋,心想着一定要好好骂骂阿哲。

“喂!这不是安眠药!是蒙汗药啊!”

一开口便忍不住咯咯笑。看来“废人”这个字是个喜剧名词,我为了睡着而喝下泻药,而且泻药的名字叫“蒙汗”。

现在,对我来说,已没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了。

一切,终将过去。

至今从我哇哇落地来到这个“人”的世界以来,唯一让我觉得比较像真理的,只有这么一个。

一切,终将过去。

这年,我二十七岁。但由于白髮明显增加,一般人看我倒像四十岁有余。

后记

我与撰写这手札的疯子没有直接关係。

但是,我却稍稍认识一个和那手札中描写的京桥酒吧老闆娘雷同的人物。

她身材娇小、脸色苍白、双眼细细往上吊、鼻子高挺,比起所谓的美女,倒不如用美少年来形容还比较贴切的感觉。

手札让人感觉像是以昭和五、六、七年间,当时东京风景为主而撰写出来的,但我两番三次随朋友顺到经过京桥酒吧进去喝杯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却是在日本军阀已渐渐明目张胆的昭和十年前后,所以我并没有机会与写手札的主角碰到面。

然而,今年二月,我去拜访搬到千叶县船桥市的朋友。这位朋友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目前在某女子大学担任讲师,其实我是过去託这位朋友的帮忙才得以和内人结为连理,加上心想偶尔可以买些新鲜的海产给人家享用,于是背起行囊前往船桥市拜访。

船桥市是个面迎泥海的大城镇。

即使有门牌地址,但询问当地人是否知道新搬来的这位朋友住处,他们也不太清楚。除了寒冷,背着背包的肩膀也酸痛不已,后来我被唱机的提琴声吸引,到某间咖啡店推门而入。

这位老闆娘有点眼熟,一问之下才知正是十年前京桥小酒吧的老闆娘。老闆娘看来也是很快就想起我,两人大吃一惊地笑了出来。我们没有像当时的惯例一样,相互询问彼此躲空袭的亲身体验,却相当自豪地聊起来:

“你可是一点也没变呢!”

“不,哪儿的话,我都是老太婆啦!身子也不中用了。你才是呢!这么年轻!”

“没事的。我小孩都三个了,今天就是来为那些小家伙们买东西的。”

就像许久未见的老友见面时相互寒暄着,然后交换起两人共同认识的朋友近况,此时,老闆娘语气一转问道:“你认识阿叶吗?”

“不认识”我答。

老闆娘走进里头拿了三本笔记本与三张相片交给我道:

“这可能可以当成写小说的材料也不一定。”

我是那种写作时无法对他人强给的题材有任何灵感的人,本想当场还回去(关于那三张相片的奇特处,我已于前文发表了),但我心却被那三张相片所吸引,决定先把笔记本收着,回去时再顺道拿来还,我问老闆娘知不知道住在某镇某号,在女子大学担任老师的某某先生,果然因为都是新搬来的,故彼此认识。

听说偶尔还会到咖啡店里坐坐,就住在附近。

那天夜里与朋友稍稍喝了点酒,虽然留宿了一晚,但我却是一夜无眠,翻阅起先前的笔记直到半夜。

手札中所记载的都是过去的事。但就算是现代人来看,肯定也是兴趣满满。比起我拙劣地添笔修饰,还不如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放在某地杂誌社上发表要有意义多了。

带给孩子们的礼物只有鱼乾。我背起行囊和朋友告辞,顺道经过之前的咖啡店。

“昨天真是谢谢你,”我迅速切入正题,“这本笔记可否暂时借我?”

“好啊!请!”

“这个人,现在仍在世吗?”

“这么嘛!我不是很清楚。十年前这本笔记本和相片包成包裹寄送到我在京桥的店里,寄件人虽然是阿叶,但包裹上却没写到阿叶的地址,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空袭时混在其他东西里面,这包东西不可思议地保存下来,我就从那时开始试着读完全部的……”

“妳哭了吗?”

“不,与其说哭,倒不如说是觉得:不行,人变成这样就不行了。”

“都过了十年了,这人可能已经过世了。搞不好这是打算当成礼物而寄到妳那边去的呢!虽然其中多多少少有些夸张之处,但感觉上连妳都受到他相当大的伤害!若这些全部属实,若我是他朋友,可能也会想把他带到精神病院去呢!”

“是他父亲的错。”老闆娘无意中说出口,“我们所认识的阿叶非常率直、非常机灵,若是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像天神般的大好人。”

《人间失格/人间失格》全书完